迪迪尋瘋

Thursday, June 12, 2008

逃亡

逃亡也是旅行的一種。

在伊朗讀書的日子,跟難民特別有緣。我因為長得像阿富汗的少數赫薩拉族,波斯語又講得不錯,波斯人就把我也算成阿富汗人,給我臉色看。受氣愈多,便愈喜歡跟赫薩拉人交朋友,被壓迫者總是較重兄弟情誼。唸政治的好朋友khorosh,父親是共產黨,蘇聯軍撤走阿富汗後被伊斯蘭聖戰士殺死,他就逃到伊朗讀書。在阿富汗,普什圖族和塔吉克族踩在赫薩拉人頭上;在伊朗,或者全世界,則沒有人管什麼普什圖塔吉克赫薩拉,總之來自阿富汗就只有窮鬼。

大學宿舍同房bashar,是個抽廉價煙抽至心臟病發的巴勒斯坦人,經常在房間裏重複又重複播着阿拉伯金曲ana haweet。他有一個從沒有到過的家鄉──一個位於以色列境內的城市;他有一本敘利亞發出的巴勒斯坦難民護照;他有一個心願,希望跟歐洲女人結婚,拿一本歐盟戶照,買一張單程機票到特拉維夫,逃到那片從來沒有到過卻令他一生寢食難安的土地。

有從其他地方逃到伊朗的,也有從伊朗逃出去的──庫爾德人。

我是庫爾德人高博迪逃亡的肇因之一,唔,其實只能說是令他提早了逃亡。他是個詩人,而民族感情強烈的詩人早晚是要逃亡的。寫詩故然會令他得罪人,十七歲的時候他就因為出詩刊被宗教領袖告他擾亂公安,但真正令他出事的,是教育。我在德黑蘭認識他那年,他二十四歲,買三文治賺了點錢後,在伊朗西部曾經鬧獨立的城市mahabad租了一個舖,打算開一間兒童圖書館,教庫爾德兒童讀書識字。讀庫爾德文書,識庫爾德文字。我們在零下的嚴寒中瑟縮於空店內,試圖以抽大麻擋住冷風,他連暖氣費都沒錢交,卻說「要用十年時間做兒童的培育工作,希望能培育出一些開明的庫爾德青年,庫爾德民族意識要從小培養。」

回香港後我寄了點錢過去,他用來買了三千多本書,民族主義教育事業真的搞起來了。圖書館很受歡迎,七十個孩子每天聚在千多呎的店內,一起看書、玩耍、繪畫、看電影、聊天、學習民主文化。到了晚上,高博迪繼續睡在沒有暖氣的店裏,戰鬥的熱情令他不覺寒冷。

七個月後,革命竟然突如其來。一名庫爾德民族主義者被伊朗當局殺了,屍體被綁在卡車後拖行遊街,mahabad的市民沒被嚇倒,反而都站出來抗爭,並且馬上在伊朗其他庫爾德人城市掀起了示威潮。高博迪當時在德黑蘭替圖書館買書,義工給他打電話,說示威被鎮壓下去,圖書館亦被伊朗情報機構封了。他趕回mahabad,幾十個小孩子在圖書館門外等他,大家都很難過和擔憂。他在信中說:「我的頭像山一樣重,很快我便知道,再也不能留在伊朗了。」

他最初計劃逃到阿富汗,但要橫越整個伊朗,太遠也太危險了。最順理成章是繼續往西走,跟隨很多伊朗庫爾德人的腳蹤逃到伊拉克北部「自由庫爾德斯坦」。我又寄了一點錢過去,足夠他跟蛇頭騎驢翻過雪山。後來聽他說,庫爾德人要從伊朗逃到伊拉克的,都要先得到某庫爾德政黨的許可,包括伊朗庫爾德斯民主黨、左傾komala黨、與土耳其庫爾德工人黨關係密切的pjak黨等等。大難臨頭不及細想,高博迪就因朋友的關係,掛單在komala黨裏,最終到了伊拉克北部的 solimanie。

三個月後,komala黨跟他說,不能讓他加入黨的遊擊隊,「因為你是民族主義者,我們則是搞共產主義的」。庫爾德人的遊擊隊叫pishmarga,意思就是「先死的人」。無論是伊朗、土耳其、伊拉克還是敘利亞的庫爾德人區,pishmarga的軍樂錄像都賣得成行成市,嘭嘭聲聽得人血脈沸騰。那班在山區冒着艱險與土耳其土兵、伊朗波斯人政權、伊拉克阿拉伯人政權奮戰的遊擊隊,是很多庫爾德青年的模範,那片山區是清清楚楚的鬥爭前線。

高博迪離開了黨,在一間印刷廠找到一份體力活,工人很低,好處是每天能乘便免費看盡庫爾德語報紙﹝他在伊朗沒有機會接受庫爾德語教育,波斯語比庫爾德語流利得多,詩也大多以波斯語寫﹞,工餘到學校唸哲學。那段日子,土耳其政府聯合伊朗政府,在美國的默許下加強炮轟遊擊隊的山區基地,事件大得連香港的電視新聞也有報道。高博迪在印刷廠每天閱讀遊擊隊被攻擊的消息,心裏很難受,結果他按捺不住,連繫了一名在工人黨黨報工作的朋友,隻身到位於伊拉克、伊朗和土耳其三國邊境的ghandil山區向工人黨遊擊隊報到。

他出發前,我們在yahoo messenger談了一會兒。那時我剛在香港發起反以色列空襲黎巴嫩的集會,馬上興奮地給他看反戰集會的照片,意思是想得到他的認同。

他說:「很高興你仍活着……活着的意思就是能夠繼續做有意義的事。」

那對你有意義的事又是什麼呢?

「我計劃到伊拉克和土耳其邊境的Ghandil山區,和庫爾德工人黨的游擊隊一起。伊朗和土耳其準備向游擊隊發動進攻。我很擔心,這次可能回不來了。但我不能眼白白看着伊朗和土耳其向游擊隊開戰而袖手旁觀。」

一個人去嗎?

「對,一個人,庫爾德民主黨﹝按:在伊拉克北部執政的庫爾德政黨﹞的朋友不像我那麼投入。」

你不懂開槍,怎麼打仗?

「懂不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和那些偉大的人﹝工人黨游擊隊﹞在一起,令他們不感到孤單,令他們知道我將心也交出來了。」

我正為原先的自以為是感到難為情,這時高博迪說:

「世事真奇怪。你為反戰奮鬥,但我卻趕赴戰場。畢竟我和你的處境有分別。我的民族有四千萬人,但被四個國家﹝按:四個國家分別是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和敘利亞﹞分隔了。」

在ghandil山區逗留了一個多月,期間發生了什麼事,高博迪前後說了兩個版本。他說,到了山區後加入了遊擊隊的醫療後勤小組,也曾想過到前線作戰,但因為下不了手殺人,最終作罷。後來他說,其實是那段時間上的哲學課,令他認定不能單以殺人的武器來爭戰。「必要的是知道有其他出路存在,哲思之路、科學之路、經濟之路、政治之路、教育孩子之路,都可助我們打敗敵人。」他沒有說過遊擊隊一句不好的話,也沒有把內心的掙扎講出來,但我想,離開是一個多麼不容易的決定。高博迪從庫爾德運動的邊緣逐步迎向核心,在家鄉寫民族詩歌振奮人心、往民族獨立聖地mahabad搞兒童圖書館、逃到伊拉克加入政黨、最後隻身挺進埋身肉搏的前線,和一班隨時等着為庫爾德民族理想犧牲的隊員生活了一個月。這不是他心中的火一直帶着他走的路嗎?為何在這時才退了下來?難道他發現自己走錯了路?

總之,離開山區時,他改變了自己人生的目標,決定到歐洲學哲學。

為着這個新目標,他要經歷另一次逃亡。他如此記下逃亡的過程:

「我們先來到伊拉克境內庫爾德斯坦的西北,循那裏進入土耳其庫爾德斯坦,再到了伊斯坦布爾。身上沒有護照也沒有任何證明文件。我非常害怕如果在土耳其被捕,會被遣返伊朗﹝按:已有多名庫爾德民族主義運動參與者被伊朗處死﹞,實在非常危險。

「幸好,經過幾天行程,我們逃出了土耳其,之後一共步行了七天,經過保加利亞,到了希臘西北的alexanderpoli。從那裏坐車到了saloniki城,被警察抓住,投進仿如監獄的難民營。

「在難民營困了一個月,當局給我們發了一個證明,囑我們拿着證明,十天內離開希臘領土,到別的國家去。與我一起的同伴有錢,足夠去英國、瑞典或其他國家,但我決定留在希臘。如今,我在希臘已經生活了一年四個月,我能夠生存下來,而且終於有了思想的自由,沒有人會因為我的思想把我投進監牢。

「我決定好好學希臘語,這對學習哲學及庫爾德文學有幫助。希臘語很甜美,希臘音樂也非常動聽。我希望好好瞭解希臘的文化和哲學,一定要抵過艱辛,盡力而為。在和我差不多同時來的人中,我的希臘語算最好,口音也好。我正在讀希臘文譯本的《小王子》,讀了十頁。」

在希臘,高博迪是難民。到了歐洲,庫爾德人、波斯人、阿富汗人、巴基斯坦人、阿拉伯人再無高低可分,全部都是難民,彼此且成了求職的競爭對手。高博迪跟人學會了舖廁所瓷磚的手藝,每天在「人力市場」等開工,開足一星期工才賺一百五十歐元,雙手滿是傷痕。自己吃飯的錢是能賺到的,但很難持續匯錢回伊朗老家。有思想自由卻沒有時間思想,讀書也變得愈來愈不可能,高博迪陷入了另一個困局。

「假使我能留在mahabad就好了,起碼在那裏我可以做對庫爾德斯坦有用的事。現在每日只剩下為謀食發愁,為了養活家人,也為了籌錢還你的債。實在非常可笑。我愈來愈討厭自己。」

我再給他寄了點錢,讓他匯到伊朗接濟家人。我說,在我那個遙遠的城市,除了錢什麼都沒有。我說,可不可以把你的故事寫下來?

圖:高博迪在家鄉bijar,二零零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