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迪尋瘋

Wednesday, August 23, 2006

在阿富汗與遊牧民相遇

「為何我在一個地方待上一個月就坐立不安,兩個月更是不能忍受?有的人為公事外遊,但我根本沒有任何經濟原因要離開,留下來才是道理。因此,我的行徑從物質層面看來是非理性的。這種精神上的坐立不安,這種折磨着希臘人的牛虻究竟是什麼?流浪或許滿足了我天生的好奇心和探索的衝勁,但出來不久後回家的念頭又會湧上心頭。我是被迫流浪又被迫回歸──像候鳥一樣的返家本能。」Bruce Chatwin的“Anatomy of Restlessness”

身邊愈來愈多人被同樣的坐立不安折磨着。被家人情人埋怨不安份的我們幻想,自己之所以與社會格格不入,是因為那殘留的古老欲望在作祟。年前在阿富汗山區遊歷時,見到在四野無人處紮營的遊牧民過着與城市完全相違抗的生活,心裏就像棄嬰長大後碰上親生父母那樣恐懼和驚喜。他們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住在曠野,穿梭於我們不知道的群山之間,除了被褥衣服炊具幾乎沒有其他身外物,而除了祖先的墳地外,沒有紀錄,也不要過去。我知道,在規管得愈來愈精微的世界,自成天地的遊牧生活只會愈來愈不可能。於是我更要紀錄,不單當作抽一口鴉片解解坐立不安之苦,也是當作要告訴城中安份的人,鬆綁之可能。」

以上是準備發給報章的三則遊牧故事的序言。三個故事分別叫〈尋金〉、〈錄音筆〉和〈遊牧少女的肚臍〉。第一篇寫了出來,很不滿意,寫得太滑頭,亦帶不出意思來。在改寫之前,我覺得應該先將心裏的材料都掏出來,我想先找出一個consistent的自己。

第一次寫遊牧民的文章,是在二零零四年年中到阿富汗旅行時。當時給朋友發了以下的電郵:

給大家的電郵﹝十﹞

當昨天早上八點三十分抵達阿富汗巴米揚省的「皇帝湖」時,我整個人都輕鬆了,因為 我已經走到旅程的盡頭,我在回家的路上了。但這條回家的路一點也不容易走, 從皇 帝湖回巴米揚走了五個小時,今早清晨三點多出發從巴米揚回喀布爾又走了十一個小 時,而且巴米揚的路非常爛,我坐在麵包車右邊近窗處,右額因顛簸撞向玻 璃二十多 三十次,起了一層高高的「樓」,還吃了差不多一公斤的塵。這條回家的路實在有趣, 請容詳細地說一下:皇帝湖→巴米揚→喀布爾→坎大哈﹝周日、五小時﹞→赫拉特﹝周 日、九小時﹞→馬薩德﹝伊朗﹞﹝周一、七小時﹞→德黑蘭﹝伊朗﹞﹝周一晚開始、十 五小時﹞→香港﹝周三開始、十五小時﹞。能在五天走完這條路真的很不可思議,唐三 藏從巴米揚回西安不知用了多少「年」。

去巴米揚這幾天幾本上沒有採訪,只帶着一個旅人的心來到這片阿富汗心臟地帶。因此 我寫不出什麼有系統的報道來,但我覺得這三天的經歷勝過許多刻意經營的報道。阿富 汗的東南西北我大致都走過﹝東北部和東南部的山區除外﹞,沒有一處比位於中部的 HAZARAJAT﹝ 赫薩拉札、意即赫薩拉人聚居地﹞更漂亮。之前我誤以為山區少數民 族都是被迫上山的,包括赫薩拉人,可不是這樣的,他們是世代樂於居住在興都庫什山 脈的深谷 中,不與外人爭戰,過着自給自足的生活。而肥沃的河谷令他們真的能自給 自足,每個山谷都是一條大村落,築着堡壘一般的房屋,說明了不招惹外人的閉關心 態。 到處是果園、牛羊、麥田,我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地方,不是一處地方美麗,而 是整個地區的美麗。

許多帝國在攻佔古稱呼羅珊的阿富汗地區時一向容許赫薩拉人保持高度自治,因為帝國 軍隊也犯不着冒險攻入山區。這種情況直至十九世紀末普什圖國王ABDUL RAHMAN開 始全面改變,AR要建立一個中央集權的統一的阿富汗,不容許赫薩拉人躲在山裏做山 寨王。他發動了一輪又一輪進攻,佔據了大片赫薩拉人土地﹝將土地分給普什圖族遊牧 民族當牧場﹞,以山谷為本的赫薩拉人過去慣於自己人打生打死,面對外敵威脅時未能 好好團結,結果兩次起義都被AR鎮下去了。AR視 赫薩拉人為眼中釘,殺的殺,趕的 趕,將反抗者的頭堆成小丘以警效尤。之後的普什圖王對赫薩拉人一直實行種族歧視政 策,瘋狂的徵稅,一起義便鎮壓。赫薩拉人 自此成為阿富汗國的殘民,雖然這情況在 共產政權及之後的聖戰士政權時稍有改善,但塔利班來後一切又回復舊觀。塔利班在巴 米揚殺了好多赫薩拉人,連巴米揚人 十分珍視的兩尊大佛亦炸了。九八、九九年, hazarajat遇上旱災,本來情況不算嚴重,但塔利班嚴止救援組織將物資運往災區,令災 情急劇惡化。赫薩拉人受歧視之深,可見一斑。

長久的壓逼讓赫薩拉人明白到團結就是力量這個唯有透過實踐才能體會的道理。在抗蘇 戰爭後期,赫薩拉人各派在伊朗的促進下統合成聯盟黨,聯盟黨之後在戰爭中一 直居 於重要地位,有跟塔吉克族和普什圖族派系討價還值的實力。赫薩拉人的政治力量在九 十年代得到長足的發展,由於赫薩拉人口居於全阿富汗的第二或第三位﹝ 據不同統計 ﹞,在講民主的卡爾札伊時代,赫薩拉人的政治力量將有可能進一步提高。

剛才我說hazarajat是阿富汗最漂亮的地區,但可惜由於普什圖政權的歧視,這片地方亦 是阿富汗發展得最慢,生活水平最低的地區。巴米揚這個赫薩拉札的 核心「城市」只 是一條小村,全村只有一條街。由喀布爾通往巴米揚的道路亦用不着坦克車來破壞,因 為它根本從來未好過。通往巴米揚的路也如此,其他地區更不 敢想像,許多村落只能 騎驢進出。對於旅人來說,這些可能都是新奇刺激的體驗,可對赫薩拉人來說,交通不 便代表貿易的困難,就算種了好東西也運不出去,只能 自己吃,有病又來不及出城看 醫生,好慘。

以上是赫薩拉人及其地區的背景。

塔利班在九十年代末﹝忘了那一年,九八、九九年間﹞攻入巴米揚這個阿富汗心臟,當 時可算是一大戰功,比得上攻陷馬札里沙利夫。塔利班在巴米揚地區造成很大破 壞, 殺了數以千計赫薩拉人,阿里的父親便是其中之一。我本來就不夠錢住賓館,打算睡在 巴米揚市集的餐廳,當在街上碰上阿里而他又邀請我到家裏過夜時我自然 第一時間答 應。他十八歲,剃了個光頭,身材矮小,看上去像十五歲上下。他的家位於一座赫薩拉 人「堡壘」內,四角有塔樓,還有一扇很大很重的門,門上有一個 銅造的扣門圈。我 本來預計見到一戶正常的阿富汗人家,但當他慢慢的把門推開,嘩,嚇了一跳。首先這 座堡壘原來是沒有頂的,塌了,還有放眼望向堡壘四周,這 個地方似荒廢的戰場多過 一間住人的屋,就是那種香港青年用來玩war game的廢墟。那阿里住在廢墟中的什麼 地方呢?他帶我轉了又轉,先進了一座塔樓﹝又是沒頂的﹞,那裏放了些爐具,然後沿 樓梯再進到地窖一個房間。那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就是阿里一家四口的家。

接着他帶我到「廚房」去跟他媽打招呼,我只見到兩團黑影和一堆碳火。

阿里一家沒有收入,也沒地,靠親戚接濟,而這間廢壚中的地窖房月租居然也要二百港 元,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阿里用茶招呼我,然後開了他的手搖收音機,很雀躍 地調 至華語電台問我他們在說什麼。吃飯了,他媽媽做了很大碟飯,裏面自然沒有肉,有點 像蔬菜的東西,和着洋葱吃。我那天餓得要命,吃得很快。八點半,天全 黑了,巴米 揚全市都沒電,我一邊在城堡外小便,一邊抬頭望燦爛的銀河,還有近在眼前的被炸了 的巴米揚大佛。回到房內漆黑黑沒事可幹,我倒頭便睡,阿里一家 則在研究我給他們 的藥。這個地方的窮人,過的仍是幾百年前的生活。

翌日本來我約了巴米揚大學的教授清晨五點鐘一起坐車到皇帝湖去,但我「又」遲到了 六分鐘,車不等人走了。我一邊罵自己一邊找其他車到皇帝湖去,結果給我碰上一家準 備到皇帝湖的塔吉克人,說好了價錢,便跟他們一起出發。

皇帝湖的漂亮我不能用筆墨形容,回來大家看照片便知道。這家有趣的塔吉克人倒有很 多可以說。首先他們是非常虔誠的遜尼派伊斯蘭教徒,一日五禱絕不鬆懈﹝晨禱 是清 晨三點半呀大佬﹞,而且幾乎所有成年成員都是聖戰士,跟隨潘杰爾之虎馬蘇德作戰。 其中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叔跟我談了很久,他不避嫌地說自己是被美軍狂追 猛打的伊斯 蘭黨成員。該黨否認卡爾札伊政權,與塔利班一起襲擊選舉人員及外國人。我說咁我同 你一齊咪好危險?佢話唔危險,他們是不會傷害記者和遊客的,特 別是我會說波斯 語,更加沒問題。我問他現在只得伊斯蘭黨和塔利班在打聖戰了是不是,他說是呀,其 他伊斯蘭政黨,比如伊斯蘭促進會呀,聯盟黨等都收了美國的 錢,甘心做外國人的奴 僕了。然後他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伊斯蘭和錢,你揀邊樣。」我覺得這句話可圈 可點,伊斯蘭和錢,引伸的意思是將重建工作﹝錢﹞和 伊斯蘭對立起來,我們阿富汗 人寧願窮,也不寧願做外國人的奴僕。伊斯蘭黨主席希克馬蒂亞爾亦曾說過類似的話: 「阿富汗繼續打內戰勝過被外國統治。」目前國 際社會最急切要面對的正是這種邏 輯,因為這種邏輯不單出現在阿富汗, 我認為亦出現在其他現代伊斯蘭主義群體中。

我們離開皇帝湖期間亦有一事值得記下。當小型貨車駛到一個山崗上時,車子停下,老 人們商量了一會兒後說:「小子,跟着來吧。」這班癲佬之後二話不說便用戰士 的體 能奔下山頭,我在香港間中都有行山,但與他們相比就像病了的小孩子一樣。想到他們 的宗教熱情,起初我以為他們要在山谷中做禮拜,但下山大約二百公尺左 右後我看到 山谷中有兩三個帳幕和一個羊圈──他們是要到遊牧民那裏作客。

到埗後大夥兒還未坐定,男主人已拿來羊奶三味,酸奶、羊奶cream和 一種未見過的羊 奶餅。東西放下,大家又以戰士的速度將所有奶品解決掉。我這個作客的不能失禮也不 能說不好吃,只好關上味覺把東西掉進口。﹝東西不是難吃, 但一下子吃一個湯碗的 酸奶都幾難頂﹞這還不算刺激,最刺激的是當大家吃到肚滿腸肥時,癲佬們又像有敵軍 來襲一樣迅速撤退,直奔上那二百公尺的急坡。其中一 個年青的見我步履蹣跚,便抓 着我的手把我扯上去。酸奶還在喉嚨處掙扎着,我很想吐,但抱着不能失威於塔吉克人 的決心,我居然愈行愈有,最後給我上到頂,還 有時間拍兩張照片。一上到山崗,他 們又像剛打劫完的珠寶劫匪,一個跟着一個衝上車,然後拉上門呼一聲駛走。

在大太陽下扯了二百公尺,大家連一口水也不喝。我心想如果拉一個香港中學生來,可 能已在山邊暴斃了。

巴米揚的故事先說到這裏。

不好意思,玩咗大家,咁長的信,只有最後兩段提到遊牧民﹝可見當時仍未有深究的熱情﹞。那次的經驗中,最不可思議的是為何那班塔吉克人可以在一個四方都一模一樣的山原裏,如此準確地知道牧民的位置。再一次碰上遊牧民,就是上面開首第二段說的,在喀布爾往坎大哈的路上。那是一條城市人都希望盡快駛過的路,是邊緣的邊緣的邊緣,很多強盜欄途截劫,美英軍隊又經常與塔利班開戰,卻竟然還有這麼多人住在黑色的山羊毛帳幕裏。他們當然不常有洗澡或換衣服的機會,因此衣服和雙手難免有點髒,臉上由於長期曝曬提早長出皺紋。他們每論男女老幼,都有一種自成一格的表情,對了,那是代表堅毅和飽經風霜。

我知道,如果我能跟隨他們一起生活,我就可以進入他們的異度空間,進入很少人知道的世界中的世界。這有點像昨晚看的《神鵰俠侶》的劇情,郭靖的二女不怕冒險,叫西山一忽鬼帶他去見神鵰大俠,沒有這一下豁出去的氣,就沒有之後的奇遇。

但我不敢。

4 Comments:

  • HI,你是記者?


    flow上

    By Anonymous Anonymous, at 1:09 AM  

  • 這有分別嗎?

    By Blogger 迪迪尋瘋, at 10:53 AM  

  • 組爸, 你有材料, 會考慮「出書」嗎? :D

    主佑! --Josephine T.

    By Anonymous Anonymous, at 4:11 AM  

  • 如果是一個女生跟你做一樣的事情,在伊朗阿富汗跟當地居民混,會不會有危險啊

    By Blogger Unknown, at 3:4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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