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迪尋瘋

Sunday, September 10, 2006

我的反戰自述

在這個多月來,為了引起香港人對中東戰事的關注,寫了好幾篇文章和聲明﹝就是被很多人看不起的文宣、註一﹞。如今以色列和真主黨已經停火幾個星期,香港人連戰火最激烈時都懶理遠方的殺戮,更何況阿嬌的偷怕照出現之後?雖然明知沒人看,市場亦早已消化了消息,我還是要寫,斷氣前也要提出下面的問題:

我們的國際社會,是否只懂得用文縐縐的決議和堂皇的國際會議收拾殘局,卻沒有判定是非/主持公義的能力?以色列在眾目睽睽下濫殺千名黎巴嫩平民,將黎巴嫩十多年的重建努力化為烏有,聯合國官員在戰鬥期間多次指以色列干犯戰爭及人道罪行。現在停火了,以色列拍拍屁股撤軍,卻沒有人再提他們要負上什麼責任。一班富裕國家的部長此時站出來裝好人,承諾捐多少多少錢給黎巴嫩作重建,彷彿將美鈔蓋住鮮血和屍體就等於伸張了公義。

言歸正傳。這陣子,每當有朋友問,為什麼我會關注遙遠的巴勒斯坦或黎巴嫩戰事,我便會跟他講我在伊朗認識的一位庫爾德族朋友高博迪的故事。我想將他的故事再說一遍。

在上月底香港舉行第二次反以色列集會過後幾天,我在yahoo messenger看到久未露面的高博迪在線上。我馬上興奮地給他看反戰集會的照片,意思是想得到他的認同。他說:

「很高興你仍活着……活着的意思就是能夠繼續做有意義的事。」
那對你有意義的事又是什麼呢?
「我計劃到伊拉克和土耳其邊境的Ghandil山區,和庫爾德工人黨的游擊隊一起。伊朗和土耳其準備向游擊隊發動進攻。我很擔心,這次可能回不來了。但我不能眼白白看着伊朗和土耳其向游擊隊開戰而袖手旁觀。」
一個人去嗎?
「對,一個人,庫爾德民主黨﹝按:在伊拉克北部執政的庫爾德政黨﹞的朋友不像我那麼投入。」
你不懂開槍,怎麼打仗?
「懂不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和那些偉大的人﹝工人黨游擊隊﹞在一起,令他們不感到孤單,令他們知道我將心也交出來了。」
我正為原先的自以為是感到難為情,這時高博迪說:
「世事真奇怪。你為反戰奮鬥,但我卻趕赴戰場。畢竟我和你的處境有分別。我的民族有四千萬人,但被四個國家﹝按:四個國家分別是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和敘利亞﹞分隔了。」

我想起和高博迪結伴遊歷伊朗庫爾德斯坦的日子。高博迪比我小幾歲,但無論體魄和胸襟都比我強壯廣大。他好像天生跟常規過不去,十多歲開始在家鄉的庫爾德小城組織詩社,被當地宗教領袖告到官裏,說他擾亂公安。小小年紀的他隻身到法庭自辯,最終勝訴。他因為不能忍受向歧視庫爾德族的宗教政權敬禮,拒服兵役,為此丟掉稅務局的肥缺。之後他一邊開三明治店一邊組織文藝活動,提倡庫爾德青年學庫爾德語,寫庫爾德詩歌。

這種人如果生在和平地區肯定會成為社會運動中堅,而他生為庫爾德人則注定要投身民族抗爭行列﹝像巴勒斯坦人一樣﹞。我記得一年半前他一邊抽着大麻一邊說:「人總有一死,沒有什麼好怕的,為了庫爾德斯坦我會戰鬥到底。」他真的一步一步走向抗爭的核心,去年年中由伊朗逃到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自治區,加入政黨搞組織工作。現在,這個詩人走上了前線對抗土耳其士兵,生死未卜。

寫稿時到網上查有關庫爾德的新聞,西方傳媒﹝即是在香港看得到的傳媒﹞照例集中報道土耳其海邊渡假聖地的連環炸彈襲擊,以及土耳其怎樣要求美國支持打擊恐怖組織;只有從伊拉克庫爾德地區的傳媒才能讀到事情的另一面──土耳其和伊朗軍隊炮轟庫爾德山區的情況。伊拉克庫爾德電視台Al-Sharqiyah八月二十九日報道:「土耳其軍隊炮轟Ghandil山區的庫爾德工人黨陣地,工人黨威脅炸毀伊朗和土耳其的輸油管報復……土耳其已經拒絕了工人黨的停火建議。」伊拉克庫爾德報章Hawlati八月二十三日報道:「伊朗軍隊向伊拉克境內十四條庫爾德村落發動攻擊,造成兩死數人受傷,許多家庭流離失所,但庫爾德自治政府和庫爾德民主黨官員至今沒有回應事件……來自Sharosha村的十三歲少年說,伊朗與庫爾德人為敵,它因為不喜歡庫爾德人所以轟炸我們。那不是工人黨的錯。」

大家應該留意到,我的朋友高博迪身處的Ghandil山區,正是土耳其軍隊猛烈炮轟的目標。我突然「發現」,這小子一路按着心裏的呼喚追求民族自決的理想,如今卻諷刺地加入了「恐怖組織」,成了「恐怖分子」﹝庫爾德工人黨被美國和歐盟列為恐怖組織,註二﹞。

故事說到這裏,如何理解悉隨尊便。你可以犬儒地說一句「各為其主、無可奈何」,亦可以來個後殖民國族主義分析……我自己聽後,卻是感到十分慚愧。我想到,我們之前在反對黎巴嫩戰爭時表現出來的熱心,可能只是落在某種結構裏的熱心﹝反美帝﹞。事實上,有更多壓迫和不義是發生在反美結構以外,我們卻對那些事情不聞不問──譬如伊拉克遜尼派和什葉派之間的仇殺,以及上面提到的庫爾德人更邊緣的等待。因此我不單沒有感到自己比一般人「關心」中東,反而愈發感到虧欠,因為我似乎更關心「加害者」是誰,而不是「被害者」是誰。

這番話早前在一個座談會上已經提過,當時有人回應,內容大概是無奈世上那麼多殺戮在發生,個人如此渺小,如何全部都關心關注?一個朋友立時面露慍色道,那你關心人嗎?之後他舉了在香港生活的南亞和非洲人做例子:「中東和非洲一點也不遠,中東和非洲就在對面街!」我覺得他準確地描述了我內心的歉疚──打開自己的心胸,抓住良心的感動,不被反美帝的結構困死,也許就是反戰之道,其實也是愛人之道。

註一:就黎巴嫩戰爭以及中東局勢寫的文章,可以到hoidick.blogspot.com或www.inmediahk.net瀏覽。那些文章主要希望為讀者提供了解中東問題的背景。

註二:庫爾德族的悲慘歷史,相信讀者必定有所聽聞。庫爾德著名歌手Cloth Bais說:「巴勒斯坦問題有這麼多人關注,因為阿拉伯人夠多。但其實庫爾德族是一個很大的民族,人口可能是巴勒斯坦的十倍。若果真正要說人權,那庫爾德應該放在首位才對。」在四個國家的庫爾德人區中,以伊拉克庫爾德人的遭遇最慘痛。在薩達姆執政的年代,數以萬計庫爾德人被殺,其中至少五千人是在兩伊戰爭後期死於化武攻擊。在另外三個地區,庫爾德人受到不同程度的歧視。庫爾德人爭取獨立的運動一直以土耳其東南部為中心,由奧賈蘭領導的庫爾德工人黨多年來一直在山區跟土耳其士兵戰鬥,亦被指在土耳其各地發動襲擊。主流傳媒的講法是,持續二十多年的武力衝突造成超過三萬人死亡。奧賈蘭在一九九九年被捕後被判終身監禁,他在獄中改變了對武力抗爭的態度,爭取與土耳其政府和平解決庫爾德問題。他提出建立一個無國界的庫爾德斯坦民主邦聯,邦聯內同時實行三套法律﹝歐盟法律、土耳其/伊拉克/伊朗/敘利亞法律、庫爾德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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